在首爾生活,我常覺得自己身處運動競技場。尖峰時段的公車裡,擠到無處可靠,得和別人共同握著一個吊環拉手,全身的重量倚賴著緊握拉環的那隻手。司機三不五時來個緊急煞車,全車的人朝同一方向傾斜。看著紅黃綠藍的吊環,就像攀岩抱石牆的各色岩點。「核心要出力」我提醒自己,不然就會被公車的離心力甩出去。
步行在鬧區,則得閃避各路行人。遇到併肩散步佔據整條窄路的、上下樓梯逆向行走的、或是背個大包包站在路中間查看手機的乘客,就得發揮運球過人的腳步及爆發力,閃過他們繼續向前。
不過,久而久之,我也跟韓國人一樣,改打橄欖球了。特別是上下地鐵時,把那群擋在車廂門口的乘客給擠開,遇到反方向走在同條路上的人,毫不閃躲的迎向前去,撞出一條自己的路,並且不用回頭道歉。
韓國人走在路上「擦撞」的習慣,讓我一開始總是邊走邊生氣。為什麼他們走路都不相讓、擦撞到也不做任何表示?幾次之後我放棄閃避,要撞就撞吧!接著發現即使我不讓路、擦撞到他人,對方也不以為意,繼續朝著自己的方向快步前行。於是我入了境隨了俗,在地化的再也不「相讓」。
重疊的生活空間
有人說因為韓國人個性急躁,走路也求趕時間,在路上相讓或是回頭道歉,並不符合他們一切求快的性格。我不同意用「求快」兩字來簡單說明一切。追根究抵的話,韓國人的肢體接觸,本來就比臺灣人更為頻繁。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度,也比臺灣更「黏」。
韓國人認識新朋友時,最愛講的一句話就是︰「친해져요!」(cin-hae-jyeo-yo),直譯是「讓我們變得親近吧!」,就是希望能跟你儘快變熟、變成好朋友的意思。
我一開始聽到這句話時,渾身不自在,還一度假裝聽不懂。因為我總覺得友誼應該是慢慢滋長,用心經營,但能結出什麼果就順其自然,一旦說出「我想當你的好朋友」,好像心懷什麼不軌,打算著以後要怎麼利用別人一樣。但韓國女生不僅這句話講得習慣而自在,還能直接挽著我的手,親熱的喊著「姊姊」,讓我表情僵硬之外,手腳也不知該怎麼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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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相熟的韓國朋友之間,和對方的生活領域也愈為重疊而深入。韓國人住家習慣用密碼鎖,好朋友知道彼此的家門密碼,是很常見的事。有次我和一位韓國男生約會,臨見面前他說,得先去換件衣服。我疑惑地問他︰「回家換嗎?你家不是很遠嗎?」他解釋,是到住附近的好友家,沖個澡、換件襯衫,再來跟我碰面。也就是說,就算好友不在家,他也可以自由出入、當自己家一樣使用所有設施。
如果把個人視做一個一個圓圈,日本人會在每個圓之間保持空隙,再怎麼要好的朋友都得以禮相待。而韓國人就是習慣要和別人有「交集」的圓,互相碰撞、產生交集。關係愈親,交集的範圍愈大;可以共食、共寢、裸體相見共浴。
肢體擦撞是小事
某位曾長住韓國做研究的臺灣學者認為韓國人其實講究社會禮儀,但是在街上橫衝直撞的路人,對彼此來說都是「陌生人」,沒有社會階序的辨別度,自然在這個空間裡也沒有一套標準禮儀。這個說法我覺得極其矛盾,因為社會階序的判斷方法,最簡單常用的,就是年齡。如果看到前方擋路的是位滿頭白髮、踽踽獨行的長者,有哪位韓國人會抱著打橄欖球的力量,直直往前不讓路的擦撞呢?
我認為韓國人在「擦撞」時不以為意,是因為韓國人比臺灣人、日本人都來得更為黏稠的親密感。自己的私領域被別人進入,或自己去涉足別人的私領域,都是很自然的事。在精神和物質上,習慣和別人共同分享。擦撞,不過就是肢體的暫時接觸,是不需計較的小事,沒必要特意回頭道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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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種黏稠的親密感,除了讓韓國人習慣共用別人的物品、侵犯別人的肢體空間,也讓他們很積極的去創造各種「共同體」。同鄉會、同窗會、讀書會、教會……透過地緣、學緣、宗教等方式結黨營交,確認自己屬於不同的團體,讓自己的圓和愈多人形成交集,才覺得安心有保障。
所以韓國傳統公司也習慣用團體活動、聚餐喝酒各種方式,讓每個員工都愈來愈親近,交集的愈來愈深,希望大家保有「我們是個共同體」的向心力。
在路上擦撞這件事,雖說是文化差異,一不注意,很容易變成沒文化。有次我在台北捷運站下車時,把擋在門口的路人擠開的那一瞬間,對方和自己都嚇了一跳。明明以前會說聲「不好意思」請人借過的我,在韓國幾年之後,對擦撞愈來愈無感,回到臺灣顯得既粗魯又無禮。
當下心中不免怪罪,是韓國人讓我忘了尊重別人的肢體空間。不過有時站在首爾擁擠的公車上,坐著的阿珠嬤看我手提著大包小包,狼狽的抓著把手站不穩,很自然地把我的袋子接過去放在她膝上。此時我又覺得,成為一個和他們有交集的圓,好像也不壞。
—原文刊載於《皇冠雜誌》11月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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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也曾經帶著行李箱在公車上不知往哪靠好,結果坐旁邊的阿珠媽,一把就拉過我的行李箱放在他膝蓋前方的小小空位裡,當下真的很感激,可是被撞時還是會感到不開心。